医馆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。怜星周身散发的寒意如有实质,墙壁上凝结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,油灯的火苗被压得只剩一点幽蓝的豆焰,在死寂中艰难跳动。十二道隐于暗处的移花宫弟子气息,如同十二柄出鞘半寸的利剑,森冷的杀意牢牢锁定诊案后那个依旧歪在竹椅上的身影。
“二百两黄金…再加一枚天香豆蔻?”怜星的声音像是从万载玄冰中凿出,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棱,“李神医,你可知天香豆蔻为何物?”
李太玄仿佛没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怖威压,他甚至又慢悠悠地拿起那个磨得发亮的黄皮酒葫芦,拔开塞子,浓郁奇异的酒香再次顽强地弥漫开来,与刺骨的寒意形成诡异的对抗。他仰头灌了一口,喉结滚动,发出满足的轻叹,这才懒洋洋地抬眼,迎上怜星那双冰湖之下翻涌着滔天怒火的眸子。
“生于极阴极阳交汇之地,百年开花,百年结果,每次仅得三枚。”李太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后院的青菜,“续筋接骨,修复本源,解天下奇毒,武林至宝。移花宫秘库中,恰好藏着一枚,是也不是?”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,“怎么?怜星宫主,嫌贵?”
“嫌贵?!”怜星袖中的左手在阴影里猛地攥紧,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,扭曲的骨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但这痛楚远不及她心中被冒犯和被贪婪算计的滔天怒火!二十年来,从未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敲诈移花宫!她周身寒意暴涨,医馆内悬挂的几串干药草瞬间挂满了白霜,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“李太玄!你莫不是以为,本宫不敢拆了你这小小的医馆?”最后一个字吐出,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“拆馆?”李太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,低低笑了一声。他放下酒葫芦,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深邃慵懒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如电,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,直抵人心最深处。那股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惫懒之气瞬间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、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。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,随意地隔空点了点怜星垂落的广袖,目光精准地落在她那只隐藏在阴影中的左手上。
“先天不足,胎里带来的毛病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怜星冰封的心湖上!
怜星瞳孔骤然收缩!他竟真的知道?!
“左足少阴肾经先天萎缩,致足跗骨发育不全,筋脉挛缩,故行步微跛。”李太玄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怜星的裙裾和鞋袜,精准地“看”到了那只隐藏在精巧步态下的、微微扭曲的足踝。“宫主身法绝世,移花接玉更是独步武林,将这份不足掩饰得极好,寻常宗师亦难察觉。然,先天之损,终非自然,强行催动极致身法时,足少阴经必有滞涩隐痛,尤其在阴寒湿冷之夜,痛如***,可对?”
怜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!冰封的面容上,那完美的冰层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!震惊、难以置信、被彻底看穿的羞怒交织在一起!他说的分毫不差!那深入骨髓的、每逢阴雨或激战后便如跗骨之蛆般折磨她的足踝刺痛…他竟只凭一眼?!
但这仅仅是开始。
李太玄的手指微微移动,指向怜星垂落的左袖。“至于左手…厥阴心包经脉络先天郁结,指骨发育受阻,此乃先天之憾。”他的语气依旧平淡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精准,“然,这并非全部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皎月纱衣,看到了更深层、更不堪回首的旧年阴影,“幼年时,此处受过强力扭曲,筋骨错位,经络缠结更甚。阴寒霸道的明玉功内力虽强,却如寒冰覆于朽木,非但未能温养修复,反使寒毒盘踞其中,深入骨髓。”
“每逢阴雨湿寒,或内力运转过剧,则痛彻心扉,如附骨之疽,寒冰刺髓。宫主每次运使移花接玉之精妙手法,尤其是左手发力之时,那钻心刺骨之痛,想必…记忆犹新吧?”
“轰——!”
怜星只觉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!他不仅知道先天之疾,竟连…竟连那桩她深埋心底、视为毕生耻辱的隐秘都一语道破!那个冰冷的月夜,姐姐邀月眼中毫不掩饰的妒恨与疯狂,那只被强行拗断、留下永久残疾的手…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刻骨铭心的恐惧,如同被封印的毒蛇,瞬间冲破冰层,噬咬她的心脏!
“住口!”一声凄厉冰冷的低叱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!磅礴的明玉内力如同失控的洪流,轰然爆发!医馆内药柜剧烈震颤,无数小抽屉被震得弹开又合拢,发出噼啪乱响。悬挂的干药草瞬间化为齑粉!油灯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彻底熄灭!整个空间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,唯有怜星周身散发的淡淡月华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,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与压力源头!
十二名移花宫弟子气息瞬间凌厉到极致,黑暗中响起数声轻微的机括声响,那是淬毒的冰魄银针蓄势待发的声音!
黑暗中,李太玄的身影依旧稳稳地坐在竹椅上,仿佛那足以将钢铁都压弯的恐怖威压只是拂面的微风。他甚至没有起身,只是屈指,在面前的诊案上轻轻一弹。
“笃。”
一声轻响,如同玉磬清鸣,不高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内力乱流和刺骨的杀意,瞬间回荡在死寂的黑暗中。
随着这一声轻响,一股温和醇厚、沛然莫御的暖意以李太玄为中心,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,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。这股暖意并不霸道,却带着一种包容万物、生生不息的浩瀚意境。怜星那狂暴冰冷的明玉内力撞上这股暖流,竟如同冰雪遇到骄阳,瞬间被消融、抚平、引导着归于平静。
黑暗中,油灯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,重新燃起,橘黄色的光芒再次照亮了诊案方圆之地,也照亮了怜星那张苍白如雪、布满震惊与痛苦交织的绝世容颜。她急促地喘息着,胸口剧烈起伏,冰湖般的眼眸深处,翻涌着滔天的巨浪——那是被彻底撕开伤疤的剧痛,是秘密被洞穿的羞愤,更有一种…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微弱火苗,在绝望的废墟上,被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实力和精准到可怕的诊断,强行点燃!
她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,仿佛要用尽毕生的力气。广袖之下,那只扭曲的左手,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,不是因为愤怒,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…渴望。
黑暗里,李太玄的声音再次响起,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清晰地传入怜星耳中,也传入那十二名屏息凝神的移花宫弟子耳中:
“你这毛病,先天不足是根,后天扭曲是祸,寒毒盘踞是果。三者纠缠二十余载,早已深入骨髓经络,与你的明玉功内力几乎融为一体。寻常药物,连表皮都触不到;寻常医者,连病根都看不穿。想治?”
他顿了顿,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、仿佛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。
“非得用猛药,行险招。以内力金针为引,辅以天香豆蔻磅礴生机为桥,强行重塑你左手厥阴心包经与左足少阴肾经的萎缩脉络,拔除盘踞其中的至阴寒毒,矫正错位畸形的骨形。此过程,痛苦万分,如同将你手足筋骨寸寸打断,再以秘法续接重生。耗时漫长,非数月之功不可。且容不得半分差错。”
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,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:
“稍有不慎,轻则经脉尽毁,苦修多年的明玉功内力付诸东流,从此沦为废人;重则…寒毒反噬,心脉冻结,香消玉殒。”
最后四个字,如同冰冷的铁锥,狠狠凿在怜星的心上。她身体又是一晃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后背抵在了冰冷的药柜上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废人…身死…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上她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心。
医馆内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,以及怜星自己清晰可闻的、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。绝望与希望在她心中疯狂撕扯。二十年的痛苦折磨,二十年的孤高清冷,难道真的要在今日,在这个小小的七侠镇,在这个惫懒神秘的男人面前,迎来一个终结?哪怕这个终结,通向的可能是更深的深渊?
黑暗中,李太玄重新靠回了椅背,慵懒的气息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。他摸索着拿起诊案上的酒葫芦,拔开塞子,浓郁的酒香再次弥漫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他灌了一口酒,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:
“当然,若是治不好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在怜星骤然抬起的、充满复杂情绪的目光中,清晰无比地吐出承诺:
“诊金双倍奉还。二百两黄金,再加两枚天香豆蔻。我李太玄,说到做到。”
“治不好,双倍奉还!”
这八个字,如同惊雷,再次在怜星心中炸响!不是狂妄!不是无知!这掷地有声的承诺背后,是强大到令人窒息的自信!是对自身医术通天彻地的绝对把握!他竟敢做此承诺?!
所有的愤怒、猜疑、不甘,在这绝对的自信面前,如同阳光下的薄冰,开始迅速消融。那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希望之火,终于挣脱了绝望的泥沼,开始熊熊燃烧!二十年了…整整二十年!她早已习惯了冰冷与残缺,习惯了在无人处独自舔舐那深入骨髓的痛楚。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,可当“治愈”这个字眼,以如此不容置疑的姿态摆在她面前时,她才惊觉,那份渴望从未熄灭,只是被深埋!
黑暗中,怜星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。她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混合的药香与酒气,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奇异的生机。她站直了身体,周身那狂暴的寒意与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,只余下清冷孤高的本色,但那双冰湖般的眼眸深处,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。
她不再看李太玄,目光缓缓扫过医馆内重新恢复稳定的黑暗角落。没有言语,但那十二道凌厉如剑的气息,瞬间收敛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
然后,她抬起了那只完好的、莹白如玉的右手。动作优雅而稳定,带着移花宫二宫主不容置疑的决断。一枚通体莹白、触手生温、在油灯微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玉佩出现在她掌心。玉佩中心,一个古篆的“怜”字若隐若现,透着一股清冷高贵的气息。
她手腕轻轻一抖,没有半分烟火气。那枚代表着移花宫二宫主身份与承诺的玉佩,便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,划过黑暗,稳稳地、无声无息地落在李太玄面前的诊案上。
“此乃信物。”怜星的声音恢复了冰珠般的清冷,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,多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,“天香豆蔻,三日内奉上。二百两黄金,明日便至。”
她没有说“治不好如何”,也没有再质疑对方的能力。这枚玉佩,便是她的态度——她接受了这天价诊金,也选择了将自己的残缺与未来,赌在这个神秘、慵懒、却又深不可测的男人身上。
李太玄的目光落在那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佩上,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再次浮现。他伸出两根手指,随意地将玉佩拈起,对着油灯摇曳的光芒看了看。玉佩质地温润,雕工精湛,那个“怜”字更是蕴含着独特的武道意境,价值连城。然而,他只是随意地掂了掂,便如同丢弃一件寻常物事般,随手将其丢进了诊案一个半开的抽屉里,发出“啪嗒”一声轻响。
“成交。”他懒洋洋地吐出两个字,仿佛完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买卖,重新抓起了他的酒葫芦,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。“明日辰时,”他用手指了指医馆后面厢房的方向,“开始第一次治疗。今晚,厢房已备好,宫主请自便。我这小庙简陋,比不得移花宫,委屈了。”
说完,他竟真的不再理会怜星,自顾自地靠在椅背上,闭目养神起来。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很快响起,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江湖的交易、那番石破天惊的诊断、那生死一线的威压对峙,都只是午后一个无关紧要的瞌睡。
怜星静静地站在黑暗中,油灯的光芒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她看着诊案后那个仿佛与世无争、只关心自己酒葫芦的男人,冰封的心湖之下,那被彻底点燃的希望之火,正伴随着天价诊金带来的巨大压力,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对这个神秘男人的复杂观感,无声地、炽烈地燃烧着。
药香、酒气、还有那若有若无的、源自李太玄身上的温暖气息,混合在一起,萦绕在她鼻尖。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太玄那张在光影下半明半暗的俊美侧脸,一言不发,转身。
白衣飘动,如一抹孤清的月华,悄无声息地滑过地面,飘向了医馆后院的厢房方向。脚步落在木地板上,微不可闻,那只刚刚被道破所有隐秘、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左足,落地的瞬间,似乎比以往…更稳了一分。
医馆内,重新归于宁静。只剩下浓郁的药香、醇厚的酒气,以及李太玄均匀的呼吸声。油灯的火苗稳定地跳跃着,温暖的光晕映照着诊案上那枚被随意丢弃在抽屉里的云纹玉佩,也映照着李太玄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、仿佛洞悉了命运轨迹的深邃笑意。
希望的火种已然播下,只待明日辰时,点燃那重塑生机的第一缕火焰。
主角名是李太玄张仲景全文免费阅读正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