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关倩
外婆留在了杭州。
其实,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,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。
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,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,就能使用锅碗瓢盆。
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,逛遍杭州的菜市场。
明明语言不通,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,只撒一点点盐,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。
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,是带着点疼的。
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。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,一上放疗,就被烤焦了。
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。你们都知道的吧,每逢考试季,女大学生宿舍里,最常听见的哀嚎是「我又掉头发了」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。
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,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。
枕头上、床单上、地砖上,触目惊心,全是我的头发。
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,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,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。
遥想当初,我从长发剪成短发,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。
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,理发师眼皮也不抬,淡定指了指价目表——
剃光头,二十五元。
可能是见怪不怪了,毕竟开在医院附近,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。
这样想,真是又好笑又心酸。
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,我闭上了眼。
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。
我站起来,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一个光头。
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,来不及感伤。
但当我转过身,看见外婆蹲在地上,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,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。
「这么好的头发。」她念了一句,一缕一缕地,全都小心收进怀里。
理发师什么也没说,转身进了后间,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,递给外婆:「等熬过了这阵儿,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。」
外婆垂着脑袋,重重地一点头。
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,明明是黑的,却好像能反光,亮得我眼睛发酸。
前期治疗的时候,我状态还挺好的。
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,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,你这里、这里、这里都不太好。
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,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。
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,跟客户结个尾款,多赚一点药费。
但后来我就不行了。
后期,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。
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,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,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。
一个有尊严的、神志清醒的、五感齐全的人。
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,无法呼吸、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。
镇痛药效果非常好,可惜不能多打。
不打镇痛药的时候,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。
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,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。
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,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。
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,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以前我娇气,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,说「不行了,我好痛,我要翘课」。
现在我才知道,痛到了极致的时候,思维是无法聚焦的。
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,我痛到崩溃的时候,到底有没有说出「我活不下去了」这六个字。
某天晚上我醒来,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。
万籁俱寂中,我大脑完全放空。
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,我突然想到,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。
我活不下去了。
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?
因为我记得,在我神志不清、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,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。
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,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,居然抱着我哭了。